第九十六章 季风(终)

[香槟城城郊]

坑坑洼洼的小路随着地势蜿蜒起伏,极目眺望,肉眼可见的地方到处都是葡萄田。

眼下正值四月,干枯的葡萄藤抽出嫩绿的新芽。乍一看,仿佛是固定葡萄藤的木桩重现生机。

粗细相似、长短一致的木桩整齐地排列在道路两侧,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,正向路上的行人致敬。

好巧不巧,路上的三位旅客当中,真的就有一位将军,还有一位……

“哇!原来葡萄是这样长出来的?!我一直都以为葡萄藤是细细一条,原来也可以长到像树干一样?”

[见习修女利兹]转过身,兴奋地向同伴分享着她的新知识,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。

“少大呼小叫的。”同行的金发骑士冷冷训斥:“把缰绳拿好,别从马鞍上掉下去。”

本来兴高采烈的见习修女就像被迎头泼了一盆冰水,急切和同伴分享新知识的欲望和喜悦一下子烟消云散。

她瞪起杏眼,针锋相对地反击:“你少瞧不起人!我会骑马,说不定比你会得都早!我还会游泳、还会用枪、还会使剑呢!”

金发骑士没有反应。

见习修女见状,也气鼓鼓地扭头看向道路另一侧,只给金发骑士留下一个后背。

气氛变得沉闷而尴尬。

“利兹姐妹。”马维清了清嗓子,好心提醒:“那个不是葡萄藤,是固定葡萄藤的木桩。”

“喔?”

见习修女惊讶地转过身,她仔细研究了一番近处的葡萄架,这才看清楚捆扎在木桩上的葡萄藤。

“原来是这样。”见习修女利兹向马维轻轻颔首,甜甜地说:“谢谢你,马维先生。”

“不用谢。”马维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:“不用谢。”

马维略显不习惯地摘下帽子捋了捋头发,不一会,他的脸就从双颊一直红到耳尖。

金发骑士不屑地冷笑了几声。

见习修女利兹如同踩到夹子的小猫,立刻又炸了毛:“你笑什么?”

马维急忙打圆场:“‘齐格飞’先生应该不是在笑你,利兹姐妹,他只是嗓子不舒服。”

见习修女被气得肩膀发抖,她咬着牙尖叫了一声——在尽可能压低嗓音的情况下。

然后,利兹修女紧紧攥着缰绳,一言不发,过了好一会,才委屈又酸楚地低语:“我不是故事里的笨蛋,我当然知道葡萄不是从盘子里长出来的,我只是……我只是从来没见过长在地上的葡萄藤而已……”

面对“见习修女”突然的真情流露,就连马维也不知道该如何化解尴尬。

金发骑士[齐格飞]松了松衣领,尽可能温柔地说道——虽然还是板着脸:“我怎么记得你……伱家边上是有葡萄园的……”

眼看好友还揪着葡萄的事情不放,马维赶紧打断前者的发言。

他一磕马肋,挡在修女和骑士之间,好奇地问:“利兹姐妹,你说你会使剑、会用枪?”

刚刚还被失落沮丧的情绪淹没的利兹修女,瞬间又高兴起来,她迫不及待地说:“我会用长剑!像十字架一样的长剑!枪我也会用!我还打到过鸭子呢!”

“好厉害!”马维循循善诱:“可是对于修女来说,剑和枪都不是必要的课业吧?你是从哪里学的使剑和用枪?”

“我爸爸。”利兹修女骄傲地挺起胸膛:“我爸爸亲自教我的!”

“您母亲不反对?”

“怎么可能?妈妈很不高兴。可是爸爸决定的事情,她也不能改变。”

马维津津有味地听着,频频点头:“不教女儿刺绣和裁缝,反而教女儿使剑用枪。您的父亲一定是一位有着独到想法的、很有意思的人……”

他搓着手,兴致勃勃地问:“他还教过您别的吗?或者他还做过一些其他与众不同的事情吗?”

“利兹姐妹!”金发骑士突然开口。

见习修女疑惑的歪头看向金发骑士。

“那边有几间农舍。”金发骑士解下挂在马鞍上的皮囊,抛给见习修女:“去装些干净的水回来——装满。”

“为什么是我去?”

见习修女原本很不服气,但她突然想通了什么,眨了眨眼睛,抱起皮囊、轻扯缰绳,乖乖离开小路打水去了。

望着修女骑马远去的背影,马维叹息着摇了摇头,然后扭头看向金发骑士,不满地抗议:“齐格飞先生,就算我们是好朋友,我也要指责你——你这是‘取材妨碍’!”

“既然你已经知道她的身份,那就不要假装不知道占她的便宜。”齐格飞——也就是西格弗德——神情肃穆地警告马维:“更不要试图借此窥探皇家私密。”

马维仔细观察着西格弗德的每一处细微表情,片刻之后,他双手一摊,耸了耸肩,洒脱笑道:“那好吧!我答应你。”

“谢谢。”西格弗德颔首致意,然后翻身下马,让马儿休息。

从鞍袋里取出一些豆子,耐心地喂给马儿。

“谢什么?”马维也灵巧地离开马鞍,让乘马暂歇。

他笑吟吟地说:“应该是我谢谢你。能够和你一同旅行,我的取材之旅肯定比原计划安全百倍。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?”

西格弗德从鞍袋取出一把豆子,耐心地喂给马儿:“哪里打仗就去哪里,我要看看被陛下视为最危险的敌人的叛军究竟是什么样子。”

马维好奇问道:“亲王那里呢?你就这样不辞而别?”

“我对那些密室里的政治和阴谋不感兴趣。”西格弗德的回答简明扼要:“况且我并不是亲王的属官。”

马维轻轻叹气,意味深长地说:“恐怕有人不是这样想的……”

西格弗德沉默不语。

“算啦,就知道给你提建议,你也不会听的——反正一直都是这样。”马维自嘲地干笑几声,话锋一转,舔着嘴唇,饶有兴趣地问:“我倒是想问问你,你就这样把陛下最宠爱的女儿拐走,你真的以为陛下查不出来?你真的不怕陛下事后的雷霆之怒吗?”

西格弗德依然沉默不语。

马维见挖不出什么好料,略微流露出一些遗憾的情绪。

他拍了拍好友的肩膀,眉飞色舞地打趣道:“依我看,如果陛下真的不想让公主离开,我们的利兹姐妹走不出帝都就要被抓回去。别担心,说不定这是陛下故意给你一个机会呢,哈哈哈哈……”

放肆的笑声被马蹄踏碎,见习修女利兹——伊丽莎白公主——打水归来。

狐疑地看着面无表情的齐格飞骑士和笑意盎然的马维,利兹修女有些奇怪:“你们在聊什么?”

齐格飞接过水囊,冷冷回答:“没什么。”

利兹修女想到了什么,神色大为紧张,她警惕地威胁道:“我……我告诉你,你别想着送我回家!你把我送回去,我也能再跑出来,到时候你就别想再找到我!我……我可是认真的!你你你……”

“放心,利兹姐妹。”马维笑着行了個礼:“不会有人想要送你回家的。”

西格弗德则突兀伸出胳膊,将手掌平摊在半空中。

过了一会,他皱起眉头:“要下雨了……”

……

三位旅人匆忙赶往前方村庄躲雨的时候,在巍峨的遮荫山脉的另一侧,背誓者亨利三世——帝国至高无上的统治者,正在缓步走上一座高塔。

他没带任何护卫,没带任何侍从,甚至没带平日如影随形的神官。

楼梯黑暗又漫长,背誓者举着火把,孤身走向塔楼顶层。

终于走到台阶的尽头,推开黝黑的木门,眼前是一间凌乱又整齐的房间。

凌乱是因为房间里到处都是仪器、书籍和草稿,几乎让人无法落脚;

整齐是因为房间里的每一件仪器、每一本书籍和每一张草稿显然都是有意摆放在固定位置,任何擅自的整理反而会妨碍使用者的拿取,并让使用者产生严重的焦虑和无法抑制的愤怒。

偌大的塔楼顶层,能看到的生活用品只有一张床、一张方桌和一个马桶。

方桌上,一小块吃剩的面包静静躺在一个银盘中间,等待有人来把它收走。

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,则是房间各处长长的、或粗或细的、两端镶嵌着珍贵无色透镜的奇怪仪器。

房间角落,一个正在埋头写算的老头子疑惑地抬起头,看向来者。

短暂辨认之后,老头子看清了客人的容貌。但他也没有起身迎接,只是有些茫然地搔了搔乱蓬蓬的头发:“原来是您来了。”

话音刚落,房间里摆放的蜡烛和油灯一个接一个放出光芒。

焦黑的烛蕊冒出火苗,熄灭的灯芯复燃,原本昏暗阴沉的阁楼被照得通亮。

背誓者将火把留在门外,走进房间:“是我,博纳尔蒂老师。”

“您来有什么事?”老头子困惑地问。

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,背誓者平静地询问:“我来问您星空的低语。”

“哦?哦!那件事。”

老头子恍然大悟地站起身。他走到书架旁,颤颤巍巍地翻找片刻,取出一卷又一卷星象图。

他将星象图平铺在地板上,自言自语地说明:“红龙的尾巴扫过猎手的矛尖,维纳斯伫立在黄道中央,等待马尔斯的到来。”

背誓者并不看星象图,只是注视着老头子的眼睛,问:“正如赛里斯人的古书所说?”

“对。”老头子点头:“正如赛里斯人、撒拉森人和教廷的档案所说。”

滴滴答答的声音在两人头顶响起。

“下雨了。”老头子说。

……

[海蓝城郊]

[纳瓦雷庄园]

凯瑟琳·纳瓦雷躺在床上,看着床柱上的缎带随风慢慢摆荡。

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女仆轻敲房门:“凯瑟琳小姐,请您到楼下用餐。”

“我知道了。”凯瑟琳翻了个身,懒洋洋地回答。

“请您到楼下用餐。”

“我知道了。”

中年女仆不屈不挠:“请您到楼下用餐。”

凯瑟琳跳下床,猛地拉开房门,怒气冲冲地大喊:“我知道了!”

中年女仆面不改色、不卑不亢:“请您到楼下用餐。”

“我……”凯瑟琳呼吸一滞,失语片刻之后,垂头丧气答道:“我这就去。”

“我等着您。”中年女仆躬腰。

在中年女仆的“陪伴”下,凯瑟琳慢吞吞地走下楼梯。

自从她回到家中之后,纳瓦雷夫人就给她派了一位新的贴身女仆。这位贴身女仆一丝不苟地执行着纳瓦雷夫人的命令——一刻也不让凯瑟琳小姐离开她的视线。

来到餐厅之后,凯瑟琳没有看到母亲——餐桌旁边只有妹妹奥莉维娅和外祖父。

不知为什么,从小到大凯瑟琳都有些害怕外祖父。进入餐厅的凯瑟琳第一时间走到外公身旁,老老实实地问好。

奥拉老先生则像是刚刚打了个盹,耷拉着的眼皮之间露了个缝,他用模糊老花的眼睛看了凯瑟琳一眼,嘟囔着点了点头。

卡瑟琳长出一口气,回到自己的座位上,随口问妹妹:“妈妈呢?”

“妈妈出门了。”奥莉维娅有些奶声奶气地回答。

“出门做什么?”

“不知道。”